本文摘要:黃繼樹的長篇新作《靈渠》取材于秦代著名的人工運河靈渠的開鑿過程。靈渠不僅在廣西,在嶺南,在中國歷史上,地位重要,影響深遠,而且在世界人工運河史上,也有它獨特的地位。①靈渠這一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題材往往會讓人想到秦皇偉業或戰爭與征服,但小說
黃繼樹的長篇新作《靈渠》取材于秦代著名的人工運河靈渠的開鑿過程。“靈渠不僅在廣西,在嶺南,在中國歷史上,地位重要,影響深遠,而且在世界人工運河史上,也有它獨特的地位。”①靈渠這一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題材往往會讓人想到秦皇偉業或戰爭與征服,但小說《靈渠》的聚焦點不是秦始皇,也不是戰爭,而是嶺南這片神奇的土地在修建靈渠前后所經歷的艱辛疼痛而又宏闊壯麗的浴火重生。
人類走向文明與進步的歷程其實就是一種不斷地自我更新與自我再造的歷程。人類在誕生之初就是不完美的,在魯迅的小說《補天》中,人類的始母女媧所造之人就是有缺陷的。當女媧用紫藤甩濺出的泥塊變成人后,她覺得眼前的小東西大多“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緊接著她目睹了丑陋、邪惡、戰爭、災難:“仰面是歪斜開裂的天,低頭是齷齪破爛的地,絲毫沒有一些賞心悅目的東西了。
”為了拯救人類,女媧煉石補天,力竭身亡。創造人的神已經死了,留下不完美的人獨立面對自己的命運,人類只能靠自己的努力重新塑造自我,并創造新文化、再造新文明。這種重塑自我,創造新文化、新文明的思想在郭沫若的《鳳凰涅槃》中有形象的展示。《鳳凰涅槃》中的鳳與凰之所以要集香木自焚,是出于對自我與世界的不滿。
它們看到整個宇宙“冷酷如鐵”“黑暗如漆”“腥穢如血”,因此要在烈焰中涅槃重生,再造一個新的世界和新的自我。鳳凰涅槃的行為象征的正是人類敢于面對自我與世界的不完美并勇于重塑自我與世界的精神。人類只有像鳳凰涅槃一樣經歷浴火重生,才能再造一個更好的自我與更好的世界。小說《靈渠》在一定程度上延續了《補天》與《鳳凰涅槃》的精神內涵,這部作品寫的也是人類的一次自我再造與重生。
在小說《靈渠》中,嶺南世界的浴火重生是從史祿的覺醒與成長開始的。《靈渠》的開篇就寫嶺南人野蠻的殺生祭神活動。史祿的妹妹和皋通的弟弟被裝進竹籠,給雒母神獻祭,他們的家園也因為巫師的一把火瞬間化為灰燼。弱小的史祿和皋通無力對抗強大的巫師和野蠻的習俗,只能帶著傷痛和仇恨逃入茫茫林海。小說中關于原始森林的描寫暗示了嶺南世界的蠻荒與陰暗:
一眼望不見盡頭的原始大森林,林地上幽暗無光,藤蔓相纏,朽木重疊,陰森可怖,沒有鳥鳴,不聞獸聲。這是一個千百年來被封閉得連一絲風都沒有的世界。
這片原始森林幽暗、霉朽、恐怖,封閉得一絲風都不透,這是與外界隔絕的嶺南世界,這也是混沌蒙昧、令人窒息的嶺南世界。史祿和皋通在黑暗壓抑的森林中絕望地摸索著前行,一棵朽木轟然倒地打破了森林的幽暗與封閉:“像是被什么魔怪用神力捅開了這黑沉沉一直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天地,一線陽光像利劍一般投射下來,亮燦燦地耀人眼睛。”兩個少年“不顧一切地朝那光亮奔去,像兩只撲向燈火的蛾子”。
朽木的倒塌與光亮的射入預示著嶺南世界將像森林與樹木一樣經歷新陳代謝、生死交替的自然輪回,然后迎來光明。史祿與皋通不顧一切地奔向光亮是因為他們想逃離蠻荒的嶺南世界。史祿心中始終有一束光的指引,他痛恨嶺南野蠻蒙昧的生活:“我們每年被殺掉的少男少女不知多少。我們風餐露宿,吃野果,喝山泉,披樹葉,裹獸皮,過的生活還不如林中的獸類!”他渴望能像祖先安居會稽那樣:“耕田有牛,種桑養蠶,男耕女織,生活富足。
”當師傅相離子問史祿為什么要去會稽時,他堅定地說:“為了過上人的生活!”史祿是小說中最早覺醒的嶺南人,也是拯救嶺南的關鍵人物。與恩師相離子相遇后,相離子就成了史祿心中的那束光,一直在指引他前行。史祿剛逃出蠻荒時渴望自己能過上人的生活,而當他成長強大,重回嶺南故土時,他希望嶺南的同胞都能過上人的生活,希望嶺南能融入文明的世界。
嶺南的發展與變化繞不過秦攻百越的戰爭,《靈渠》寫了秦始皇兩次派人率軍南平百越的過程。但小說對秦軍兩次進軍嶺南的書寫并沒有凸顯軍事進攻與暴力征服的威武,而是強調文化融合與人心覺醒的力量。第一次率軍南下的是屠睢。屠睢不接受史祿的建議,自大輕敵,盲目急進,想快速踏平嶺南,結果導致秦軍慘敗。第二次率軍南下的是史祿。
與屠睢征戰嶺南的血雨腥風、慘淡悲涼相比,史祿重回嶺南的歷程艱苦卓絕,卻向善向美、向暖向光。史祿在嶺南的作為,與其說是一場戰爭,不如說是一次宏大瑰麗的建設。因此對于嶺南來說,史祿不是侵略者,而是拯救者;不是征服者,而是啟蒙者。史祿不是靠武力和蠻勁征服嶺南,而是努力喚醒嶺南自我改造與建設的潛在力量。
史祿重返嶺南的歷程,也就是嶺南浴火重生的歷程。史祿回到嶺南后首先不是展開軍事進攻,而是屯田筑城、善待土民。早年相離子曾教育史祿:“凡世間萬物,皆存在于有形與無形之中,故智者常潛謀于無形,常勝于不爭不費。”史祿參透了恩師的思想精髓,并以恩師的思想為核心建構他的軍事策略。
當眾人不理解史祿的所作所為時,他說:“我的老師相離子教導我說:‘將欲歙之,必固張之;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這就是造化之機,是心術微明之理,柔弱可以勝強敵。”史祿的征服策略正是“張之”“強之”“興之”“與之”,這種柔和而又人性化的策略契合了嶺南人的需求,也順應了嶺南的發展趨勢。史祿用文明的生活方式吸引嶺南人,建起了秦甌新村。中原兵民與嶺南部族舉行宴會的一幕展示了各民族和睦相處的喜悅:
這是史祿率領的中原兵民與嶺南部族的第一次盛大宴會。場地就在膳食堂前面的一塊大草坪上。史祿和軍需官、湘姐、紫云英帶著一百多個兵民,與一百多個部族男女老少在草坪上席地而坐,共進晚餐。草坪上燃著篝火,篝火旁擺放著各種食物和時鮮山果,歡聲笑語,秦腔、楚語、蠻音夾雜其間。部族青年男女唱歌跳舞,中原兵民們則和著節拍鼓掌助興,宴會直到夜半方才結束。
秦甌新村是文化的融合,也是嶺南的新生。越來越多的部族土民加入秦甌新村,這說明他們是自愿告別野蠻落后,選擇文明的生活。當不愿再做奴隸的土民要殺西甌君報仇時,史祿告誡土民要反省自己,鏟除內心深處的蠻性:“我們心中那蔸惡木的根,就是一蔸蠻根。為什么中原人稱我們嶺南人為南蠻?因為中原人懂禮儀,懂文明。
而我們嶺南人只會蠻干,一言不合,就動刀殺人,不懂禮儀,全無法規,靠蠻力稱王稱霸,欺壓打殺族群。這個惡根不除,殺了一個西甌君,就會又生發出一個西甌君來。你們說是不是呀?”在史祿的啟發誘導下,土民和西甌君努力克制心中的蠻性,成了平等自由的勞動者,這讓他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尊嚴與快樂。史祿強調嶺南人要鏟除心中“惡木的根”,就是希望他們能在精神上走向文明,精神世界的改造顯然比接受文明的生活方式要艱難且復雜得多。惡并不是嶺南人的本性,他們心中也有善惡之間的掙扎。對于嶺南人來說,他們需要勇敢地直面靈魂中的善與惡,親自鏟除自己靈魂中的惡,才能像鳳凰涅槃一樣獲得再造與重生。
小說《靈渠》中最震撼人心的靈魂再造是國師朱眉的脫胎換骨。朱眉曾是一個純真的少年,是史祿和皋通的好朋友。但羽神擄走了弱小無助的朱眉,并強行把他訓練成雒越人的大巫師。他成了雒越人的精神領袖、甌雒王的國師,也成了最孤獨的人。丑陋的儺神面具掩蓋著他俊美的面容,他也一直在神的面具和人的真情之間掙扎、徘徊。
權利的誘惑促使他做出各種殘酷的惡行,心中不斷涌現的真情與善念又使他陷入極度的痛苦。“神的神圣和虛偽,人的殘忍與善性在他身上反復出現,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神還是人。”朱眉一直生活在痛苦、矛盾和自我分裂之中,與史祿相遇才使他的人生有了脫離困境的轉機。朱眉一次次以邪念對待史祿,史祿卻一次次用善念感化他。史祿對朱眉說:“你師從羽神習練魔法,盡得邪神之道。我師從相離子恩師,精修文明之道,悟通德信之心。吾師教我: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史祿與朱眉之間的較量是“文明之道”與“邪神之道”之間的較量,朱眉終于洗心革面、棄惡向善,結束了靈魂的掙扎與分裂。
朱眉與史祿共同打開了阻斷嶺南與中原交往的大石門,在大石門炸裂燒毀之際,朱眉被一團烈焰包圍,他掙扎慘叫,狀極慘烈。然而待火光消失,朱眉身上卻沒有留下任何傷痕,他的“面目變得更加俊美,眉間的那顆紅豆痣也更加光燦,那雙原先透著邪惡目光的雙眼,現在卻透著令人無比信賴的純善和睿智”。在烈火中死去的是邪惡的巫師,重生的是善良的朱眉。朱眉真正脫胎換骨、浴火重生了。史祿率軍南下故土的軍事目的是為秦始皇開疆拓土統一嶺南,但史祿不是以武力蠻橫地征服嶺南,而是在嶺南種下文明的火種。因此史祿給嶺南帶來的不是戰火與殺戮,而是新生與希望。朱眉、西甌君、蒼梧君以及大量土民的覺醒使嶺南世界開啟了從野蠻走向文明的文化更新與再造的歷程。
正如鳳凰涅槃要經歷烈焰的焚燒,文化的更新與再造必然要經歷疼痛。朱眉的脫胎換骨,西甌君、蒼梧君、皋通的精神轉變,大批土民的覺醒都伴隨著不同程度的心理掙扎與精神陣痛。而修建靈渠的過程更是伴隨著生命逝去的痛楚。開鑿靈渠,引湘入漓,是溝通南北交往促進嶺南發展的關鍵。在小說中,靈渠是中原人和嶺南人通力合作完成的偉大工程。
中原人、西甌人、蒼梧人都投入辛勤的勞動,他們忍受著寒風苦雨的煎熬,不少人在勞作中無聲息地倒下,同伴就為他們在渠邊壘起一個個墳包。墳包隨著渠道的走向無盡地延伸,渠道有多長,墳包排列的隊伍就有多長。史祿與湘姐在“鬼柳”樹下悼念亡靈的細節就像一曲哀歌,刺痛人心:
江岸邊,密密麻麻的“鬼柳”樹下,突起一個個墳頭,墳頭也是密密麻麻的,每一棵“鬼柳”的樹干上,都刻著一行簡單的數字。那些跟隨史祿來到嶺南的中原女子,許多人的生命,化作了那一行行簡單的數字,把孤獨的靈魂附著在一棵棵“鬼柳”上。史祿撫摩著那些“鬼柳”,在默默地安撫著那些亡靈,他心酸萬分,已欲哭無淚!湘姐斜靠在那棵刻著數字的“鬼柳”上,她平素梳得俊俏的歪髻,已被刺骨的寒風打散,散亂的頭發中,綴著粒粒晶瑩的珍珠似的雪粒,她衣衫襤褸,手腳龜裂,長發在風中飄舞,除了那雙閃光的眼睛,她似乎也已化作了一棵“鬼柳”。
那些逝去的生命,只化作了一行行數字,連名字都沒有,人類要走向文明與進步要付出生命的代價,這是無法回避的殘酷現實。但是,要實現真正的浴火重生,就不能在疼痛中消沉,相反,要在疼痛中升華出力量。湘姐雖內心劇痛,形如“鬼柳”,但她對史祿堅定地說:“我們連夜趕工,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把北渠挖通!”那些正在挖渠的西甌人、蒼梧人、中原人,“一個個頭發散亂,衣衫破爛,似乎已經氣盡力竭,但仍像一大群蠕動的螞蟻一般,在風雪中搬運著土石”。
就連受了重傷的駱駝和馬也堅持勞作,直到力竭而亡。他們堅持,因為修建靈渠意義重大,正如史祿所說:“這條大壩,這道北渠和南渠,已把中原人和西甌人、蒼梧人,將來還要把甌雒百越人融合成兄弟姐妹,我們現在所做的切,所付出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的將來,我們死去的每一個兄弟姐妹,都沒有白死啊!”小說既有對每一個普通生命的體恤與疼惜,也有從疼痛中升華出的信仰和力量,這就使《靈渠》這部作品同時具備了溫度和力度。而作者還通過奇幻的想象使作品的溫度與力度交織出瑰麗炫目的美。
那匹磨傷脊背壓斷后腿的駱駝在漓水邊化作了昂然而立的石山;在駱駝峰的下游,那群受重傷的馬也化作了山峰,“九匹馬或立或臥,或奔或躍,或飲或嘶。山中一泉飛下,馬們在飲水沐浴嬉戲著”;為了抗擊羽人保護史祿而受重創的大象“跌落在漓水岸邊,化作了一座惟妙惟肖的象鼻山。但背上仍然露出羽殺害它的那把劍的劍柄,大象與隔著漓江,對岸的駱駝遙望著”;還有那群已經埋葬在“鬼柳”下的女營姐妹們也以山的形式定格在漓水兩岸。
這一座座美麗奇異的石山漸次出現,就延展和勾勒出了山水甲天下的桂林城。那些逝去的生命在漓水兩岸找到了歸宿,他們曾參與桂林的創造,也在美麗的桂林獲得了永生。史祿望著山形波影,悟出了生命的境界:“大雪落入江中,寂靜無聲,化作了一滴滴江水。大雪落在地上,潔白無瑕,滋潤了萬物,這就是雪的歸屬啊!人也一樣,不失歸宿的人,才可保持得長久,不喪其道的人,才會雖死永生!”
小說《靈渠》書寫了嶺南世界的浴火重生,嶺南浴火重生的結果是誕生了桂林這座美麗的城市。也可以說桂林是嶺南浴火重生后再造的一個更好的世界。文化的更新與再造是無止境的,從靈渠的開鑿,到桂林歷代的文化創造,再到抗戰時期桂林文化城的輝煌,桂林已經經歷了無數次的浴火重生。今天的桂林人如何肩負起進一步更新再造桂林文化的重任,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一個文化命題,也是小說《靈渠》給我們的重要啟示。
文學論文投稿刊物:《小小說選刊》Journal of Short Stories(半月刊)1985年創刊,是文學刊物。從各報刊中選載小小說作品。堅持為社會主義服務的方向,堅持以馬克思列寧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鄧小平理論為指導,貫徹“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和“古為今用、洋為中用”的方針,堅持實事求是、理論與實際相結合的嚴謹學風,傳播先進的科學文化知識,弘揚民族優秀科學文化,促進國際科學文化交流,探索防災科技教育、教學及管理諸方面的規律,活躍教學與科研的學術風氣,為教學與科研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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